母亲的炊烟,父亲的草垛
我家的早晨是从厨房上空的炊烟开始的。
一年365天,母亲没有歧视过一日,她无一例外地用早起的方式来迎接它们。早起的母亲做的第一件事情是烧早饭。在母亲看来,灶膛的红火就是日子的红火,比啥都重要。
炊烟是母亲生火煮饭的附带品。我家低矮的厨房,冒出的却是巨龙一般的炊烟。炊烟先是有力地升起,到了一定高度,缓缓地向西飘去,逐渐柔弱,最后四散开来。
父亲堆的草垛丰盈,圆润,结实。与邻居相比,我家草垛就是一座山,庞然大物。在古镇,父亲雄伟的草垛和母亲浩大的炊烟,一直是我的骄傲。母亲说,她是因为父亲会堆草垛才嫁给他的。母亲对草垛的重视程度让我吃惊:草垛是庄户人家的门面,草垛大不大、堆得好不好,有无出息、会不会过日子就能一目了然。过日子,缸里没有米不踏实。有了米,没有柴禾还是不踏实。柴米油盐酱醋茶,柴是第一位的。母亲的话或许是个玩笑,但母亲看中我的父亲,肯定是因为他的“巧气”。父亲的“巧气”体现在诸多方面:做家具,砌灶台,自然也包括堆草堆。
堆草垛是个技术活,靠蛮力没用。屋西临河的空地,父亲先用锹把它铲平整——这好似砌房子的根基,很重要。除了根基平实,一捆捆稻草还要码得结实、齐整,横竖搭配,就像砌墙的砖头。草捆有时还要分出一小绺扣住相邻的草捆,连成一个整体。堆草垛需要配合,常常看到,父亲站在草垛上,母亲用木杈把一捆捆草递送上去。父亲求稳,在他堆草垛的地方,有棵粗壮的榆树——草垛便有了依靠,再大的风也奈何不了它。草垛不仅要稳,还要能泄水。草垛漏水,就废了。草一腐烂,不经烧,放到灶堂里轰的一声,便化成了灰。
草堆是母亲的靠山,源源不断给家里的灶膛提供着原料。相比之下,麦秸比稻草火旺,烧的烟也白净文雅,不似稻草的浓黑。稻草火小,灰还特别多,烧不了两天就得掏灶膛。在草垛面前,母亲就是愚公,一天一天,竟把一座山似的草垛削平,麦秸和稻草化为缕缕青烟,温暖着我家贫寒而平淡的日子。
有钱的人家,比如邻巷的小强家,没有草垛,但灶膛里少不了黄豆秸和棉花秆,买就是了,它们经烧,火旺,伴着噼噼啪啪的响声,烟囱里冲出的青烟,呼呼地直上蓝天。小强家的炊烟里总是掺杂着鱼肉的香味,风一吹,横冲直撞,常常引起我的误会和联想。这个时候,母亲自卑就跟我家的炊烟一样。母亲常常用歉疚的脸色看着我吃饭,等我把饭吃完,露出满足的神情,母亲这才踏实下来。囊中羞涩的母亲,总是寄希望于我能通过高考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。这,也是母亲非让我复读的原因。
我以复读生的身份去城里高考的时候,父亲已经收完了麦子。新堆的草垛在阳光下闪着光芒。母亲吩咐把家里的老式棉纱蚊帐带去——考试的地点是城里的老党校,房子旧,蚊子猖獗。父亲怕我紧张,没有送我。学校租来的大车开动的时候,我看到了父亲,他远远地望着,怕我发现。看得出,父亲比我还紧张。在他眼里,我成了他的草垛,一个堆了十八年的草垛。无论如何,他都接受不了我的第二次坍塌。
考试还算顺利。考完英语,我长吁一口气,如释重负。回家,脚步轻松,心情更轻松。老远,一缕青烟升起,我认了出来——母亲在烧饭了。到家,迎接我的除了红烧肉,还有父母的絮絮叨叨。
1983年的夏天,我收到了扬州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。父亲早早回家,双手捧着通知书,读出了声:“汉语言文学专业……”一口气,父亲念了三遍,目光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兴奋,重重的皱纹堆在脸上,就像地理书上的梯田。父亲没有想到,悠长的巷子里,他的儿子成了第一个大学生。父亲看我时的眼神,就像看着一个堆好了的草垛一样。他的腰杆直了,话也多了。
下午,母亲早早地张罗起晚饭。灶膛里,火苗升腾起来,淡青色的炊烟从烟囱里冒出,直挺挺的,慢慢变成一朵巨大的花。空气里,满溢着米饭与肉的香味。黄昏,夕阳给草垛镀上了一层金黄。天空里,除了炊烟,全是晚归鸟儿的声音,叽叽喳喳。倚在草垛旁边,我的头脑里不停浮现着那封录取通知书。那封通知书,给我,也给父亲母亲平淡的人生增添了一抹亮色。
没有几天,父亲又回到了从前,不再多说什么。他要忙着为儿子挣学费呢。走路时的父亲,依旧腰杆挺直,脸上满是盛开的野菊花。我知道,在父亲的眼里,我的那张录取通知书,和父亲雄壮的草垛、母亲早起的炊烟一样,成了那个时代,我家在古镇的骄傲。
陆泉根,泰州市海陵学校教师,海陵区作协理事,江苏省作协会员,著有散文集《会唱歌的槐树》等。
用户登录